2014年1月6日 星期一

題目:童看.同看 (2005年香港明報世界華文旅遊文學徵文獎第三名,在香港還有中國內地有轉載)自評:裝飾太多的蛋糕,膩,不易消化文。


記得小時候,鄰里間的孩子們,曾經深深迷戀一種遊戲。

我們把包糖果的玻璃紙撫平攤開,迎著陽光,往外望去,原本繽紛多彩的萬物,頓時都化成單一色調。我還記得,當時孩子們最喜愛收集的是粉紅色的糖果紙,因為連暗的天幕,也可以瞬時變換出浪漫的綺霞。啊!浪漫,對童稚的心靈,似乎在那一方薄紙就可以得到無限滿足。曾幾何時,孩子們逐漸高壯的個頭, 已把視線向糖紙之外的世界; 當年多彩的夢幻, 太輕太輕, 已然碎去化逝於成人的指縫間; 對於浪漫, 長大後的我們似乎只能借著擺弄物質化的儀式, 或啜佳釀, 或追逐聲色,去拾取遐想去留間的最後一絲殘味。

我們或許不再用粉紅色的糖果紙去看這個世界, 但是被東方人的目光遙望的歐洲,卻仍然敷著象征浪漫的薔薇酒紅。飄蕩在威尼斯水波上空那纏綿的意大利情歌,西班牙黃昏余暉裡,口銜玫瑰的妖嬈舞娘, 德國森林中見證愛情盟誓的百年城堡,這一切一切粉色的光暈, 又特別匯集於浪漫花都巴黎, 在香榭大道的燈紅酒綠中終於綻放出眩人的萬丈光芒。

中的花都巴黎, 似乎該列為所有浪漫信徒首要朝拜的聖地之一。然而, 當我攤開卷秩, 正興沖沖準備研究勾選幾個巴黎名勝古跡來觀賞大師是如何漸次掀起近代浪漫風潮時, 我竟然驚訝而沈默了。任何一個企圖嘗遍歐洲文藝真味的朝聖者, 都不能置信瑞士素樸田園山光湖色,原來默默在巴黎五光十色繁花盛景身後, 像是質樸山野老嫗,從背後看著她巧飾裝扮的迷人女兒。浪漫主義的重要先驅之一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原是來自阿爾卑斯山下的少年, 滿懷著萊夢湖畔兒時的回憶,勇闖巴黎文壇終致成功; 以早年得自原始野的,一次次將山水的恒常化為筆下永遠的熱情, 把當時巴黎文壇日益僵化冷滯的氣氛逐次點燃浪漫思想的火花。再者,首位以理論為浪漫主義揭竿的史塔埃夫人(Madame de Stael), 也是在身經巴黎詭譎多變的政治風雲之後, 回歸她的原Coppet,一個依傍著萊夢湖的瑞士小鎮;自巴黎沙龍衣香鬢影、杯觥交錯的場場盛宴抽身,回到瑞士幽居流放的日子里, 滿懷激越人生理想與政治抱負的靈魂,夫人又是怎樣在與悠然山水日夜相望中最終得到浪漫的真味呢?

不是塞納河的燈紅酒綠,亦非羅瓦爾河的金碧輝煌,究竟是怎樣的萊夢山水,激發了近代無數人浪漫的懷想?

就這樣,我來到了萊夢湖畔的西庸城堡(Chateau de Chillon)。旅遊雜誌展示的照片是一個坐落在澄藍湖水旁的優雅古堡,  面對著千年不化的覆雪山頭, 這是多麽寧謐至美的圖景。我在心下揣想, 或許萊夢山水能不斷激發文人豪士千古不的浪漫豪情, 不外乎是良辰美景催人迷醉爾爾吧? 這個城堡又集天地鐘愛, 獨厚秀峰佳水,我不禁陶陶然胡思一陣, 這兒又不知是多少王子公主才子佳人愛情故事上演的背景呢?

來到了西庸城堡正門, 赫然入目的竟是森然的堡壘和數不清的箭孔。顯然歷經多次戰爭洗煉,代代人不斷利用周圍環境來增強防禦工事;原是一片天然湖水美景,經過詳密的設計策劃,轉眼間竟成了深廣的護城河。前人又將湖底巖石鑿深,開挖出一間間羈留審問戰俘的囚室。歷代俘囚被重重山水環繞,前逃不過是人跡盡的死路, 後退也不過是一具殘屍永埋湖中。我在層層陰冷的石室里嗅著百年來的濕氣與滄桑, 眼望著原來自然的美景可以被人心如此殘忍地改造。囚室中幾個石柱, 當年囚的鐵環還兀自留著。墻上鑿開幾扇石窗,青山陡入眼簾,不知道多少無望的眼睛, 看著窗外的美景, 在心下自由的渴望像一簇野火慢慢灼燒?幾步不遠處還刻意挖開一個洞口,露出幾許湖光粼粼;原來囚俘若不支拷問酷刑而死,便可立時丟入湖中清理盡凈。原來那柔波水漾,不知曾經無情地夾帶著多少冤死的骷髏?那秀峰疊翠,又不知陰冷地看著多少望的眼火慢慢熄滅?

西庸古堡的真相把我對浪漫的懷想頓時擊碎。

或許這個世界上浪漫的存在不過是我們的癡人夢話,或許我們用盡物質虛飾才能麻醉、滿足我們對浪漫的基本想像吧?直面人生的殘酷,現實只有把自然的美景一寸寸蝕盡。我不懂,既然是早知浪漫不存,這個城堡還有什麽憑吊的價?千古遊客絡繹不,難道看的是前人如何殘忍對待同類嗎?我頓時茫然了。

人語喧嘩驚醒了沈思中的我。數名遊客爭著與某個石柱拍照,原來那石柱上,刻著浪漫時期英國代表詩人之一拜倫的簽名。看來,這個腥風血雨的城堡至今為人津津樂道,還是托了浪漫文人的詩名。拜倫,曾經風流不羈,滿懷人生與政治的熱望,即使夢想幻滅,依然輾轉流離歐洲各地;驚世駭俗的行止讓保守端雅的母國文化逐斥了他,狂熱追求自由的欲望讓詩人在各地的戰爭烽火中傷痕累累。直到流浪至這樣一個湖中城堡,浪子才真正找到了詮釋他生命中矛盾的源頭。詩人在憑吊當年日瓦英雄Bonnivard為了爭取獨立與自由,被象征貴族強權勢力的薩瓦公爵軟禁的囚室之後, 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留下了傳誦不的詩篇《西庸的囚徒》(risoner of Chillon)。對照自己風風火火的一世, 浪漫詩人在萊夢湖山水遊歷間看到的不再是眼前的景色,而是囚徒對於自由熱切渴望的眼神。眼中的火苗並不曾在陰冷石室中熄滅,也不曾在湖光波影間湮逝,更不曾在無情山水中逐次淡忘;那一簇追求自由與解放的火炬, 在世世代代的瞳孔輪番傳遞閃爍著。拜倫之所以能讓西庸城堡成為不朽浪漫的代名詞, 就在他於人生夢想與現實幻滅交錯中,體會出在命運抗爭下的無窮信心與堅持。而這份執著,也正是盧梭與史塔埃夫人能在叠經巴黎的繁華變遷後, 在簡樸山水中得求的安慰與發。萊夢湖一面澄鏡般映照的不只是阿爾卑斯山原始偉岸的氣魄,我們的浪漫先驅也從中看見了人生里無常的更移與永恒的希望。

如今,日日年年,一廂廂火車,一架架班機,從世界各地載來了一批又一批鑒賞者。攜著相機, 目光審視, 旅人時時在巴黎街頭搜尋著得記錄的一筆。沒有去過鐵塔頂端眺望全巴黎城不算是入行,遊覽聖母院前廣場拍照留念是必修課;香榭大道凱旋門永遠不缺鎂光燈。蒙馬特街頭畫家幾眼品描就揮筆立就的行者速寫,提醒旅人原來自己也同時是被觀察的對象。可不是?路邊咖啡座上一桌桌交織無語的眼神,處處可見的閣樓與百葉窗,都同時悄然進行窺與被覷的遊戲。

那正是巴黎視覺勾織的繁複意象所合構的現代城市寓言:目睹新奇瞬變的都市萬景, 人們處在自己一手打造的奇偉建築中,不能再依靠浪漫主義訴諸天地人心的直覺感情來克服處於巴黎這一艘巨船帶來的暈眩感。傳統與自然的密合關系在十九世紀初巴黎登上現代舞臺時就瓦解了,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於是告訴我們,巴黎的遊逛者,時時刻刻在剖析著眼前一切,因為他再沒有原創山水可依傍。惟有視覺把眼前印象人工轉譯為詩意的譬,經過重新組裝,錘煉文字就像一名工匠細心裝修桅繩支架,巴黎這艘語言精構的醉舟,才能繼續在塞納河上迤邐前行。
在巴黎,只有幾處墓園,是惟一離了視覺遊戲吊詭原則的地方。

在這, 沒有看與被看的雙向糾纏,沒有欲望的火簇在瞳孔後閃爍竄動。所有曾經敏檢視這個城市愛恨情仇的眼睛,都已經在巴黎墓園靜靜合上了。我低頭輕步走過位於拉雪思神父墓園(Le Pere Lachaise)的巴爾克碑前時,來到普魯斯特永眠處,沿途輕風拂拂,綠葉篩碎陽光,一路明明暗暗。他們的肉眼曾經敏地看破巴黎狡詐浮華、逐欲虛妄的樣貌;曾經多少人事更叠,在他們的冷眸中上演又落幕。如今,他們的靈魂長隨著墓園光影明暗的更移,目送日月星辰葉生葉落輪轉遞嬗;再回眸墓園外巴黎萬景叠生,那一瞥已成了永恒寧靜的凝視。

這樣一個永恒長視的氛圍,曾經在波特萊爾《惡之花》(Les Fleurs du mal)詩集中列名為《巴黎圖像》(Tableaux Parisiens)系列的一篇《風景》(Paysage)的小詩這樣被描寫著:

兩手支頤,從我的頂樓窗臺上,
我將眺望唱囂談喧的作坊:
、鐘樓,這些城市的桅桿,
和那人永恒夢想的浩浩長空。

從拉雪茲神父墓園乘坐地鐵,幾乎跨越整個巴黎,到達城市另一端蒙巴納斯(Montpanasse)墓園憑吊完波特萊爾之墓後,一路想的就是這首詩。回到下榻處,小旅館就坐落於一棟老舊頂樓之上,我們在巴黎的小房間有著本地隨處可見的閣窗。推開百葉扇,我不禁雙手捧頰,凝神眺望著窗外熱浪蒸騰下的巴黎。我細細找尋並非探討從我這個小窗臺是否可以看到巴黎鐵塔或羅浮宮,而是遙望千家萬下散發著的平凡生活況味; 也可以,我的視線將越過擾攘繁華的商店和工作坊,望向見證時間永恒回轉的鐘樓。波特萊爾一個天真的沈思動作,兩手支頤眺望……就把原本短暫變幻的巴黎人工本質,與遨遊在大自然長空里的舟帆巧妙連結起來了。

此刻我想起了午後在蒙巴納斯墓園所受到的強烈震撼。波特萊爾身後竟然與他最親愛的母親和最痛恨的後父同埋。是他的母親引領他的生命來到巴黎,也是他的繼父讓他感受到巴黎現實無情的嘴臉。為這個城市留下了詛咒與贊頌,我們的詩人最後與母親、繼父同歸塵土。不知道是誰做出這樣的決定,總之讀完墓碑上三人姓名事跡簡短交代後,相信任何一個喜愛波特萊爾的讀者都會惶惑困擾,難道一生受盡愛恨交織折磨的他,身後仍註定必須永遠地忍受矛盾對立所帶來的痛苦?

遠眺巴黎,我看著波特萊爾曾經夢想過的天空。窗外看去,鐘樓依舊。這個城市就像個欲望噴發的火山,多少熔巖橫流:繁華與寂寥,富裕與貧窮,浪漫與現代,情愛與仇恨;惟有時間能冷卻一切,將所有矛盾慢慢沈澱,最後凝固。我相信波特萊爾的靈魂已經不在巴黎這個火山口頂端烤炙掙紮了,因為時間已經把他所有的感情結晶成巴黎最美麗的一塊琉璃。

“請為他們祈禱吧。”我們的巴黎詩人墓碑上就這樣簡單寫著結語。
是的,請為他們祈禱吧。

飛機離開巴黎返回瑞士時,往機窗外眺望,花都五光十色的建築,慢慢變小變暗,成為片片斑駁灰暗的地塊;往瑞士方向延伸,由灰轉綠,一路田疇漸次延展,隆起支支山脈。飛機將要抵達日瓦機場時,終年覆雪的阿爾卑斯山依舊懷抱著碧藍無垠的萊夢湖。沈靜的山水似乎渾然不覺,曾經有一個湖區少年滿懷著對自然的熱愛勇闖巴黎文壇,也曾經有一個意氣風發的男孩,在森肅古堡墻上信手塗鴉;還有,別忘了曾經有一個巴黎少年,在頂窗雙手托頰,視線越過城市的邊際遙望自然,夢想正如萊夢湖上的舟帆點點,自由自在。
都是些孩子們。一個童稚的動作,一個天真的勇氣,把糖果紙裡的單一幻象,看成了永恒的斑斕圖景。